越聰明的學霸,越容易自己把自己作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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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霸往往都來自遺傳。公元44年,當時的大學者王充去首都洛陽遊學,被另一大學者班彪的兒子班固給驚了一下。從4歲跟著父親來洛陽開始,班固就開始顯露出不常見的早慧。他八歲就開始寫文章,詩詞歌賦背起來毫不費力。班彪的工作是為皇家讀書寫書,班固也跟著一讀就是一整天,既不疲憊也不厭倦。
因為班彪正在寫《史記》的後傳,所以王充臨別時拍拍班固的背,先知式地對班彪表示“此兒必記漢事”,說你不用擔心事業後繼無人,你這十二歲的小孩一定能出類拔萃。
十五歲時,班固進入東漢王朝的最高學府太學深造,在當時進太學比後來考清華北大的難度要大多了。班固學習一如既往地自覺,再加上稟賦突出,因此很快贏得了傅毅等眾多同學士子的點贊。
但可惜班彪不長壽。公元54年班彪病故,丟下班固班超班昭一班兒女。全家都靠班彪的俸祿為生,現在大樹一倒又沒留下多少遺產,明天的早餐都成問題。薪桂米珠的洛陽從此呆不下去,只能全家搬回陝西的扶風去住。班固整理父親的遺稿,覺得離成書還差很遠,於是就開始閉門著述、續寫漢史。
但班固的內心是騷動的,著書只是權宜之計而非志向所在,他的志向是出仕發達。回老家三年後光武帝劉秀駕崩、漢明帝劉莊即位,劉莊的同母弟弟東平王劉蒼成為位高權重的輔政。新君上臺正是權力更替之際,於是班固以舉薦人才為名,寫了一篇《奏記東平王蒼》。
看似是舉薦書,實際是自薦書。班固使出渾身解數,把劉蒼捧為周公,寫得文采飛揚字字珠璣。被文字打動的劉蒼從諫如流,把班固推薦的六個人提拔又提拔,卻唯獨沒有搭理最渴望被搭理的班固。
無奈的班固吞下一口老血,繼續坐冷板凳寫書,但他想不到的是:就這樣一種看似安分守己的生產生活方式,居然也會被抓進天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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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古代,歷史不是你想沾、想沾就能沾。倒回去幾十年,漢成帝的叔叔、東平王劉宇到長安朝見侄子,上書求取諸子著述和《太史公書》——也就是《史記》,說要帶回封國去學習。
漢成帝沒有直接答應,而是先諮詢了掌權的大將軍王鳳,王鳳直接端起一盆冷水開始潑過來。
王鳳說你一個諸侯王來朝見就朝見吧,還要書就過分了。諸子百家的立場不跟儒家保持一致,《史記》裡不但有縱橫權謀還有地形要塞,這哪裡是諸侯王該看的?《詩》《書》《禮》《易》《春秋》這才是正統教材,凡是該有的統統都有,你從早到晚也看不夠。
連諸侯王這樣的皇親國戚,都達不到相關材料的解密級別,可見漢王朝對知識的力量有多麼重視。所以公元62年的某一天,在家寫書的班固突然被捕、全部書稿也盡數被查抄,原因就是有人告發他“私修國史”。這個罪名的下場是什麼?此前跟班固同郡的蘇朗就因為被人告發“偽造圖讖、擅自妄言”,連死緩都沒能爭取一個。所以在正常情況下,班固沒幾天可活了。
幸好他有個好弟弟班超。雖然同是在公元32年出生,但古人對先來後到看得很重,體現在“字”上面。老大是嫡出稱“伯”,比如孫策字伯符;老大是庶出稱“孟”,比如馬超字孟起;老二稱“仲”,比如孫權字仲謀。所以雖然沒有明文記載班固和班超的生母身份,但從班固字孟堅、班超字仲升就可以看出兩人的長幼關係。
班超比班固更有膽識,他不顧家人反對,直接快馬去洛陽告御狀。事關重大,班超的申訴一路遞到了漢明帝劉莊的辦公桌上。班超表示:家父家兄堅決忠於漢室,一生所愛就是以著史來光耀大漢威名,絕沒有添亂的動機和實質性行為。
漢明帝親自審讀了班固的書稿,龍顏大悅之下不僅將班固無罪釋放,還召他進京拜為蘭臺令史,負責掌管和校定圖書。但並不是一放出來就能繼續寫《漢書》的。漢明帝先是命班固編撰《世武本紀》——光武帝劉秀的光輝事蹟,跟著再寫東漢功臣撥亂反正的各種經過。班固的成果讓漢明帝非常放心,這才下詔命他繼續入獄前的《漢書》編撰工作。
摘掉了私修妄言的帽子,迎來了奉旨合法的一日,班固的內心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。
3
即便漢明帝死去漢章帝劉炟接班,對班固的才學也還是很看重,有時召他夜以繼日地討論典籍,出行也會帶上他以便有人能隨時以詩詞歌賦頌聖助興。
但班固內心是苦悶的,因為他的級別不高。班固覺得自己兩代學者,為皇家披肝瀝膽,現在年紀都一大把了皇帝也換了,還只是個區區校書郎實在不公平——但直接伸手要利益肯定不行,班固反覆揣摩之後寫了一篇《答賓戲》,以主客問答的文體抒發了自己的牢騷、位不配德的抑鬱、以及不論發達與否都要繼續做貢獻的決心。
文章寫出來當然是要漢章帝看的。漢章帝不像當年的東平王劉蒼那樣不解風情,當即將班固提升為玄武司馬——雖然升的不多,但畢竟也是升。
升歸升,在皇帝心裡牢牢佔據固定的位置更重要。公元78年,班固的老同學傅毅被漢明帝拜為蘭臺令史,從此跟班固一起校書。當時漢明帝的廟頌還沒有定,傅毅一氣寫下十篇《顯宗頌》歌功頌德,引得漢章帝大為欣賞下詔予以嘉獎,傅毅一時間文名鼎沸。
在班固的眼裡,老熟人走紅多少有些不是滋味。他給弟弟班超寫信,說傅毅這個人啊就是因為能寫才被任命為蘭臺令史,結果一下筆就控制不住自己也停不下來了(下筆不能自休)。他這一表態被後世的曹丕記入《典論》中,於是從此就多了“文人相輕”四個字。
上位歸上位,眼紅歸眼紅,班固寫書還是認真的。公元82年,他基本完成了《漢書》的編撰工作,距一開始動筆已經過去了二十八年。
雖然班固在類似《高祖本紀》這樣的篇章中,接近原封不動整段整段地抄用司馬遷《史記》文本,但班固對於司馬遷是有相當意見的。他在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裡認為司馬遷的價值觀有相當問題,比如把黃帝老子排在孔子孟子之前、寫遊俠讓梟雄在前而處士在後……總之一句話,司馬遷的立場已經明顯偏離了孔孟正道,有帶壞讀者的嫌疑。
而他班固就不一樣,他高舉儒家的大旗,嚴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規則,面對任何史事都自覺從根正苗紅的皇室學者角度出發,絕不容一絲一毫的偏離。他認定只有這樣,《漢書》才是完美符合皇朝價值觀的正史,才能獲得後世百代的膜拜及模仿。
事實證明他是對的。從《漢書》之後,歷代修史都以班固為準繩,而司馬遷這樣的私人著史早就不進廟堂。兩千年以來各花入各眼,關於《史記》和《漢書》孰優孰劣的問題無數學者吵翻了天。既有以“班馬”相稱、把班固排名在司馬遷之前的,也有像南宋鄭樵這樣說司馬遷之比班固猶如龍之比豬的。但不管學者們怎麼吵,一部二十四史之中,二十三部都是《漢書》式而非《史記》式。於是眼紅他人的班固,也終於因為自己的這部《漢書》而名垂青史、歷代頌揚。
然而可悲就可悲在,班固自己那時不知道他後來會那麼有名。如果他知道,他就不會去白費力氣。
4
《漢書》初步完成,五十歲的班固開始反思。他覺得自己雖然文壇揚名,但玄武司馬的官實在太小,跟他的才華太不匹配。尤其投筆從戎的弟弟班超此時威震西域,班固也想在有生之年做一番更雄壯的事業,要萬眾歡呼萬人敬仰,而不是老在書齋裡坐冷板凳。
但機會不是說有就有,班固熬到公元88年,才看到了青雲直上的希望。這一年漢章帝劉炟死掉,九歲的漢和帝劉肇即位接班,從皇后升級的竇太后臨朝稱制。竇太后上臺,竇氏一家也雞犬升天,太后哥哥竇憲一時間炙手可熱。
但竇憲太熱衷權勢,怕都鄉侯劉暢分他的權,居然先下手為強派刺客暗殺了劉暢。事發後朝野大譁,竇太后下令禁閉竇憲。恰好此時北匈奴進犯,竇憲主動請求率軍出擊以贖死罪。儘管一片反對聲,竇太后還是順水推舟地把竇憲封為車騎將軍、前往迎敵。
班固就是在此時向竇憲遞上投名狀的。兩家本是世交,班彪來洛陽之前便在竇憲的曾祖竇融帳下,班固自己四歲之前也一直隨父住在竇融軍中。竇憲麾下能打的眾多,卻差一個班固這樣的高級別文人。於是兩人一拍即合,班固隨軍出征。
竇憲也爭氣,將北匈奴打得大敗,由此意氣風發地登上燕然山刻石勒功,《封燕然山銘》就出自班固筆下。武功和文采雙豐收,“燕然勒功”也從此成為後世軍功的典範,班固與有榮焉。不僅如此,班固還應景寫了《竇將軍北征頌》,盡全力把竇憲吹上了天去。
公元91年竇憲徹底平定北匈奴,他的功勳也由此登峰造極。自我膨脹的竇憲,朝中黨羽遍佈,越來越不把12歲的漢和帝劉肇放在眼裡。劉肇無人可以倚靠,唯有藉助宦官中常侍鄭眾的力量,將疏於防備的竇憲以雷霆之勢一舉控制,先遣往封國跟著就逼令自殺。志得意滿的劉肇,也從此開啟了宦官和外戚輪流坐莊的東漢時代。
竇憲一垮,班固的末日也就來臨了:竇氏餘黨的身份是洗不掉的,天下誰人不知《竇將軍北征頌》出自你班固的妙筆生花?幸而班固只負責歌頌,還不算竇憲的核心團隊,所以也只是就地免職而已。若是隻有這篇文章,班固說不定還能活下來。
要命之處在於門風不善。之前洛陽令種競經過班固府上,喝得醉醺醺的僕人攔住車隊要求其下車跪拜,被呵斥後反而借酒破口大罵。種競知道班固有竇憲這棵大樹,因此再怒也只能先忍著。
但現在大樹倒了。心花怒放的種競立即羅織罪名,隨便找個藉口就把班固扔進了監獄——反賊竇憲的餘黨,人人得而誅之。在暗無天日的監獄裡,沒了保護傘的班固自然少不了吃苦頭。這也不奇怪,既然不甘於平淡,多少要付出不甘於平淡的代價。
但問題在於,這確實不像史家班固應有的舉止。趨炎附勢不是不可以,但也要給自己留餘地留後路啊。漢宣帝誅權臣霍禹是什麼風格、百餘年來權傾朝野的外戚們是什麼下場,這都是飽讀史書的班固自己寫進《漢書》裡去的啊,為什麼偏偏表現得跟常人一樣短視?至於驕縱奴僕肆意妄為,這種得意便猖狂的作風哪像世代書香門第的作派?倒像根底短淺格局窄小的暴發戶行為。班固自己在《漢書·司馬相如傳》裡寫“禍固多藏於隱微,而發於人之所忽”,金句固然是金句,但似乎只是寫給別人看的,根本沒進他自己的心。
不走心誰也沒辦法。公元92年,六十歲的班固在獄中死於獄吏之手,連《漢書》也要依靠妹妹班昭來補鍋完成。他本來是罕見的學霸,足以依靠文字而青史留名,但又偏偏不知足要作這作那,結果終於是自己作死。班固以犧牲自己來雄辯有力地論證:連《漢書》的作者都一生勘不破名利,又何況不學無術的普通你我。